“走了?”沈钰痕一刻失魂,旋又急问道:“那您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
老大爷放下大锅里的粥勺,指着正东的大道,“乘汽车走的,往东边去了。”挠了下头,又指着沈钰痕身前的汽车,“好像和你的车子一样,也是黝黑锃亮的。”
“谢谢大爷!”他眼前忽地窜起方才弄巷里那辆黑汽车,雷厉风行的上了车,便急急忙忙的朝东追去。
正是清晨,富昌码头上人客稀少,仅有的一批找活的搬运夫已被驻扎的卫兵隔离开来。此时一艘豪华客轮劈浪靠岸,有执枪而立的岗哨驻扎一旁,旁边是一身戎装,迎风而立的董国生。
汽车即将拐进宽阔的江滩,望平江上的波涛翻滚的水汽已经带着特有的清新咸腥提神醒脑的扑在空气里,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董长临朝窗外吸了口气,一抬眼就看到贴着车窗点点飞旋的泛黄花瓣,微苦微香,萦萦绕绕。他伸出手来,接了几片在掌心里,细细端详着,忽然就眼眶发酸,胸口拧疼。他连叫了好几声停车,卫兵不知所以的将车靠在路边,一回头却见董长临凄惘落魄的下了车子,怔怔迷迷探望着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砚台高高低低唤了好几声,他也置之不理。
这是春风春雨催开的杏花,寒烟色的乳白,有花开时候的冽香。也有忍耐寒冬的清苦。
仿佛从遥远的记忆里翩翩而来。
青砖白墙的旧楼夹缝里正生着一棵手肘粗的杏花树,绿芽满抽,展满枝条,点缀其间的杏花朵已不复初春时的热烈张扬,细细碎碎的随风恣意飘着,落了一地如雪似霜,那柔韧的枝干间,泛黄的花蕊里,还能隐隐捕捉到一颗颗顶头而出的青杏。
他慢慢走过去,踏出的步子像是重如千斤,又似悄然轻快,停驻在杏花树下,昂头望着满树花木相间,日光疏漏,斑斑点点的缀落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吟念着谁的名字,情到入骨时,眼角接连滴了数行清泪。
“多年不见,看来长临一点都没变,还是惯于伤春悲秋,吟花弄月的闲雅公子。”一声朗朗透彻,携带着岁月积淀的十足默契,笑道来。
他回了神,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街道边站了个风姿卓越的公子,正噙着悠然闲适的浅笑,那通身的气度涵养,似乎要将沿路的熙攘人世湮灭隔断了似的。
他的样子与方才那个在车窗里一晃而过的侧脸奇妙般的融合,也与那个幼年那个知交好友稚嫩模糊的轮廓渐渐重合在一起,他动了动嘴唇,这样的久别重逢几乎让他迈不动双脚,血液麻木,只是下意识的喊道:“九州。”
这个亲切又陌生的表字,曾带给他无尽的欢乐,也带给他生不如死的折磨,出口的瞬间他简直吓得一个寒噤。沈钰痕嘘了几声,示意他自己早就废了这个表字了,几步走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像幼年一样,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他胸前捶了两下,他却经受不住似的,向后退了半小步,只管捂着唇硬生生憋咽下去胸腔间一涌而起的咳痒。
“怎么了?”沈钰痕扶住他,关切问道:“难道你真如外界所说的那样,隐疾缠身。”
砚台看他的脸色煞白,胸腔起伏不定,催求着他回去。董长临神情厌倦的摆了摆手,方才还微有人色的唇片瞬间有些皲裂苍白,看着面前一往如初的老友,他发自内心的赤恳愉悦,总觉得上天总算是还有那么几丝不曾泯灭的人性。
“疾病是我自求的,我受着甘之如饴。钰痕,时隔八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害怕我们相处起来再没有往日的和谐随便了呢,现在看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白担了这个心。”他一手按上沈钰痕的肩头,指尖时松时紧的,仿佛压盖着物事经年过后的千言万语,眼神交汇间,又只剩下一腔不可言说,却亮亮堂堂的深厚情谊。
“我央求伯父带给你的钢笔,你用着可好?”沈钰痕散散漫漫的拢过他的肩,往前走。董长临点了点头,盯着他脚下迈了几步,斟酌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信里可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他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两声,描葫芦画瓢道:“这也是我自求的,我受着也甘之如饴呢。你的病痛,这些年往来的信件中不也是只字未提?”
董长临万分清楚他死皮赖脸的秉性,只愁眉苦脸的斥了一声。
“罢了罢了。”沈钰痕叹了几口气,又道:“不过是被蛇咬了下,还没恢复好而已。”声音蓦地沉郁下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