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绦卷起了绛红百花厚缎帘子,落地窗外映着一望无垠的三更夜色,月如银盘,仿佛被春雨润洗过,没有雾色的环绕,皎透得干净纯粹,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着。月亮表面上有着影影绰绰的山川河流,花木横斜的起伏形势。沈钰痕有些失神迷惘的望着,脑子里满满腾腾的毫无一丝空隙。他一点一滴的熬着时间,前半夜脑海里全是演练着明日见了董氏父子的措辞,后半夜脑海里又全是平嫣的音容相貌。
远在海外时,他沉溺于花街柳巷,是为了排遣寂寞,掩人耳目。回了国后,他也偶尔怀念过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却还是有所收敛,几日过去早已记不清那些新旧佳人千篇一律的面孔。而平嫣,从戏台上的惊鸿一瞥,到历尽劫数的今天,她淡如远烟,却妩媚入髓的样貌却愈发历久弥新,不可消磨。
他记起洋学生演过的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西洋戏剧,里面的台词只有一句尚还珠玉在耳。思念你让我度日如年。
那么现在他看似百无聊赖的盯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实则满腹心思五味杂陈,在滴滴答答的时钟声中听闲窗漏永,听悉悉索索的鸟虫啾鸣剪破黑夜的静谧,然后再迎来更无声无息的静谧。他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可因为心里装着清淡如菊的她,却又不觉得慌躁烦闷。
他反复咀嚼着每个字眼,一分分去琢磨关于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细节。
这大概就是为人所苦,为人所喜的相思。
天刚破晓,霞光路的新式公寓里。董长临梳洗完毕,与提着藤皮箱的贴身小跟班砚台一并下了楼。楼下大厅里早就立着两个身板笔健的便衣卫兵,那两人一见董长临下来,忙迎到楼梯口,鞠弯半个身子,不等他问,就恭谨伶俐的解释道:“少爷,义远拍来了军事急电,司令需得早去处理,可又不放心将少爷你一个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让我们快快接了你过去,同行义远。”
董长临点点头,走在最前面,脸上挂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寂寥失落。他一贯不热衷于宴会交涉,父亲为了交好林恒硬是要带着自己同去,恩威并济,苦口婆心的劝道,并抛出沈钰痕现于青州的确切消息,他会友心切,这才千里迢迢的过来。奈何左等右等总见不了老友的面。
曙光席卷,屋宇错落间筛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柔和日光,黄包车夫蹲在一起啃着烧饼馒头,眼睛不时瞅着有生意可做的来往的先生小姐,摆在街道路口边的早饭摊子的也陆续搭起了桌椅锅灶,有挑担沿街叫卖豆腐花的小贩,清晨露水气裹着四溢饭香,唤醒一天的忙碌安详。
董长临穿着金花暗滚的米缎长袍,迎着日光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色也漾染出了一层生机盎然。他含笑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心里是呼之欲出的羡慕,他羡慕这样忙碌充实,精打细算的平凡生活,虽不出众多彩,至少安详平静,无愧于心。
晨风带着微凉的寒潮气钻进他的领子里,他捂着唇闷咳了几声,虚白的颊边顿时咳出一片红潮,砚台忙不迭的给他披上了件雪白滚狐狸毛边的加绒斗篷,“少爷小心受寒。”
董长临自嘲的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忍回顾的往事般,额间青筋惊慌几跳。他虚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许久才平复下来,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昨日在竹林里见着的那个肖似的面孔,不禁哑然苦笑。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她早就死在了往事里。
而他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无愧于心了,所以他甘愿带着一身的病痛,去怀念关于她的细微末节。
“走吧。”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踏入艳阳里。砚台扭开车门,他不作留恋的钻进了后车座,捏着怀表,闭上双目养神。
汽车平稳的行驶在街道上,又抄近路饶进了几个幽静的胡同。
巷弄里,迎面又驶来一辆黑色汽车。司机似乎有几分毛躁,狭路相逢,两车差点撞在一处,那司机恰到时机的踩了个急刹车,扭着方向盘斜错了几寸,险险躲过。
其中一个驾驶的卫兵探出车窗暗骂了一句,提着枪就要下车。董长临叫住他,淡淡望了眼对面的汽车,透过车窗可依稀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他不作多看,淡淡吩咐道:“既然人没事就不要大动干戈了,这毕竟是在青州,让个路,让对面那位先生过去吧。”
卫兵悻悻点了点头,朝外面摆摆手,拧着车盘退到角落。那司机一踩油门,汽车就飞一般的从一旁穿了过去。
董长临偏着头,恰在摇开的半个车窗里看到那一边如刀锋玉啄的轩昂侧脸,他觉得分外眼熟,不住皱眉苦想。一旁的卫兵接连着谄媚邀好道:“少爷真是胸襟宽广,与人和善,不追究那黄毛小子的过失。少爷没受惊就好,路上的事就烦请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做下属的,可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要不可又要挨军棍啦。”
被这么一打岔,他是真的脑中一片空茫,索性又静心闭眸,淡淡应了一声。
沈钰痕根据地址找到霞光路的公寓,里里外外叫喊了一圈,也不见有个人影。一侧粥摊边乘粥的老大爷遥遥道:“年轻人,你是找住在公寓里的那位公子吗?他刚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