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
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这位比自己儿子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钱元武的内心就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对方越是表现得姿态悠闲,他的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身为公安,在面对陌生人时,自然而然地他都会争取占据主动,掌控局势。然而,现在虽然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他却感到主动权已经不在手里了。
对方刚才的那个答案,他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开玩笑,自己的那个账本,岂能是你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至于说可能因为自己的表现不够沉稳,而让对方那所谓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作为一个老公安,钱元武原本的确是不应该如此失态的……可要知道的是,这件事关系太大,那个账本的泄露,不仅关乎着他自身的前途命运,还使他揪心着远在地球另一面的妻儿……讲道理,他现在没有冲过去提着对方的衣领,狠狠逼问上一句‘你们把我的家人怎么样了?’,这已经算是相当稳健的了。
钱元武现在也不想和对方废话,他从身上掏出了皮夹,然后从中取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和一张电话芯片。
用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后,又从中取出了一个塑料袋。
接着,他直接拿着塑料袋的底部,把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倒在了桌上。原来袋子里装的是一部手机,只不过电池、后壳都被拆卸开了……
一言不发地把电话芯片插入手机,再装好电池,然后连手机的后壳都懒得盖上,就直接长按了开机键。
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钱元武抬眼斜斜地再次瞟了对面红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一眼,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现在的行为,他漠不关心,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手中那杯滚烫的茶水之上……
开机完毕,钱元武就熟练地输入了一长串的数字,然后把电话放在耳边,安静地等待着电话的接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12点15分,正是多伦多的晚上23点15分,也不知道这个时间他们睡了没有?
电话接通,不过对面却是一片的沉默,钱元武隐隐听见了电话那边传来的,有些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就这样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芊芊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下学期她就是初三了,你觉得让他高中是继续在国内读呢?还是接到你那边去?”
这句话才刚一说完,钱元武就听见电话对面的人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紧接着就有了回音,“老钱,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
这回换钱元武沉默不语了,对面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后,却没得到任何回音,然后她也就反应了过来,转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万山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还有,他想买辆车……”
听见电话里,自己老婆这么说,钱元武也松了一口气,“车可以买,但是不要买太过张扬的车,你要把好关。”
“嗯,我懂。”
这句话说完,双方又都沉默了片刻,然后钱元武才又开口问道,“你那边最近还好吧?”
电话对面显然有些不解,“还算好,只是……你不在……唉,什么时候你和芊芊也过来了,咱们一家团聚就好了……”
“那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钱元武可没功夫听妻子的感慨。
对面显然楞了楞,疑惑道,“为什么这么问?老钱,是出了什么事吗?我这边一切都好啊……”
“你确定?有没有陌生人去过家里?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我让你带走的那东西还在不在?”
这几句话问完,电话那边的人就不说话了,继而隐隐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音……等了片刻后,才又有声音传来,“老钱,那东西现在就在我手里,放得好好的,连万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丢?还有,就连万山想要带他的新女朋友回来,我都没有答应,说是要你同意才行……所以,就更不可能会有什么陌生人来家里了。老钱,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好了,别多想,真有事了我肯定会给你讲。另外,万山的女朋友想带回家就让他带吧,孩子大了,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也正好看看对方怎么样……”
“我知道,我这不是想着咱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嘛……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啊,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谈呢,还是……哎!”
“行了,先就这样吧,我这还有事。你们平时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话后,钱元武就挂掉了电话,他可受不了妻子的絮絮叨叨,假如是晚上一个人回到家里,他或许还有心情听她东拉西扯一阵,可现在,怎么可能?
重新取下电池和手机卡,钱元武的动作比之刚才已经轻松了不少。尽管他现在心头仍然有些不解:既然账本还在,那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不过,无论如何,只要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是安全的,那他起码也就放下一大半的心了,何况,从对方没有带走账本和惊动自己家人这一点来看,或许也说明人家对自己至少目前是不存在恶意的……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钱元武这才重新把思绪放在了眼前那个年轻人身上,现在,他倒是有兴趣听听对方的来意和目的了。
然而,不待他开口,对方已然发话了,“呵呵呵,钱书记还真是小心呢!先从孩子谈起……嗯……这样的暗语约定,还真是不错呢。”
钱元武心头又是猛地一跳,他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做到如此观察入微,这份老练实在是和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符。
不过,他现在心情不错,倒是也不计较这个,摇了摇头,呵呵一笑道,“年轻人,你想多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吧!难道你不准备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哦?我还以为刚才那位……”
“是我的秘书。”
“呵呵,我还以为你的秘书已经告诉你了呢……好吧,鄙人童家龙,加拿大多伦多帕克财务公司的一个小职员。”
钱元武点了点头,“那好,童先生,请问你今天来是有何贵干呢?”
童家龙微微一笑,“贵干倒是没有,不过就是有一点内幕消息罢了。”
钱元武再次取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笑道,“说说看,什么消息。”
他现在总算是看到把主动权搬回来一点的希望了,对方一上来就给自己搞了一出下马威,拿自己在加拿大的妻儿和账本做威胁,令他差点心态失守。行!我承认你们厉害,你们公司在加拿大势力不小,能量很大。可放到国内,说到底,这还不是有求于我?要来求我办事?他觉得这样一来,主动权也就能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了。
童家龙哪里会在意对方的这副做派,低头吹拂了一下茶水,然后再次喝下一口,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公司收到消息,近期金三角那边会有一批毒品通过这里流入贵国的内地。”
钱元武原本还有些期待对方能说出什么惊天的大消息来呢!可没想到对方最后说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回事,这令他很是失望。心说,这也算内幕消息?现在整个河边县,走出去,在街头随便抓一个身上有刀疤或者纹身的家伙回来问问,谁不知道这个啊!再说了,这事现在也挺玄的,是真是假还很难说!小规模的走货,那是历来就有之,根本就不算个事。可如果是大批量的……那怎么可能,事情还没办,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摆明了,这就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呗,多半还是锐利那边的马老六发布的消息,不外乎是用来迷惑和转移省里缉毒方面视线的。更何况,这事说到底,又和你们远在北美的加拿大有什么关系?钱元武只觉得啼笑皆非。
钱元武呵呵一笑,潇洒地伸手弹了弹烟灰,“童先生,你这样‘重大的内幕消息’应该直接和我们省厅缉毒处联系啊,河边县不过是一隅之地,你找我这个小小的局长又有什么用?”
他故意把‘重大的内幕消息’几个字加重了语气,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不予言表。
童家龙却像是完全听不出来对方话里的隐含意思一般,淡淡说道,“我们所得到的消息,的确是有很大一批毒品要通过本地,也就是河边县,最终进入到你们国内。所以,我就直接过来这里了。这和我去联系贵国哪个部门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把这个消息转达给了你,至于需要联系哪些部门,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对不对?恕我直言,贵国的部门太多,我可搞不清楚,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除非是……你们公安就不管这事?”
钱元武对这番说辞,那是完全不信滴,然而明面上倒也挑不出来什么问题。比如人家说‘国内的部门太多’,只是这句话,他就无可辩驳,别说对方是国外来的,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国人,也没几个能完全把所有部门的职能都弄明白。
他手指夹着香烟,青烟袅袅,脸上依然笑容不变,“管,我们当然会管。只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了,童先生,难道你还有一个隐藏的国际警察身份?”
童家龙抬头看来的同时,还潇洒地耸了耸肩,“怎么?打击毒品,不是人人有责吗?难道普通人知道了这种消息就应该不闻不问才对吗?”
钱元武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不得不说,童先生,你还真是有趣啊!不过,我还想问问,你这次过来,是代表你个人呢?还是代表你们公司?”
童家龙微微一笑,“这不重要!无论是我,还是我们公司,都不愿意看到这样大一批毒品流入贵国,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啪啪啪……’
钱元武把香烟叼在嘴里,竟然轻轻鼓起掌来,含糊道,“不错不错,我会把这个事情向上级汇报的,我想,如果这事最后查证属实,我们一定会有正式的公文传真给贵公司,以表达我们的感激……另外,我也会代表河边县公安局赠送一面锦旗给你的……让我想想,上面写什么好呢?”
钱元武装作思考了片刻后,咧嘴一笑,“就写‘禁赌先锋’这样四个烫金大字,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呵呵。”童家龙仍然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表情,更是不见半点生气和不爽,“挺好笑的。”
钱元武冷哼了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很好笑啊?那么,你又何必把我当作三岁小孩呢!难道你以为我能坐到如今这个局长的位置上,是只会吃白饭的吗?”
童家龙忽然笑了,“钱书记您当然不会吃白饭了,您吃的可比这多多了……您说……对吗?”
“你……”钱元武为之气结,没办法,自己的那些证据被别人捏在手里,他也根本就无法真把对方怎样?否则,自己的妻儿怎么办?
胡乱的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之后,钱元武已经收起了刚才的那副表情,冷冷说道,“不要再和我兜圈子了,实话实说吧,你这次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童家龙也收起了笑容,点点头后,伸出了一个手指,“第一,我们公司不希望接下来的那批毒品顺利流进贵国,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我们公司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会不远万里来这东南亚管闲事……嗯,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不希望这条渠道的存在,因为那会损害我们公司的利益。”
钱元武这下子全都明白了。心道,‘原来如此啊,我就说嘛。无利不起早,怎么可能这年头还有一家外国公司跑来这里做白求恩,做雷锋?’通过对方话中的‘渠道’二字,他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事说白了很简单,无非是那多伦多的所谓帕克财物公司,也在暗中做着加拿大乃至北美部分地区的地下毒品生意。全世界都知道金三角地区的毒品,无论价钱还是品质都要比他们从哥伦比亚进货要来得好。至于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比如:那条南美的毒品走私线近期被国际上盯得太紧,又或是今年那边毒品的品质或者收成出了问题,亦或是价钱或其他某些关系出了状况,所以不得不来开辟东南亚金三角的新线路等等。那就不是需要他钱元武去操心的了,再说,他也不想去操那份闲心,管人家是怎么想的呢?别人愿意舍近求远到金三角拿货,这又管他什么事?对方需要打掉金三角通过国内走货的这条渠道,在这一方面,无论是加拿大公司,国内,还是他自己,其利益都是一致的,明白了这点,也就足够了。很显然,一旦金三角失去了国内的这条出货渠道,他们手里就将在短时间里累积下一大批的货来,而这时候加拿大的公司如果趁势出面谈判,谋求开辟金三角与北美之间的新渠道,双方各取所需之下,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实现这一目的。并且,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拉低收货的价格。不仅如此,如果把握好了其中的时间差,一旦最后有大批毒品被警方查获,这又就将使得毒品在国际地下市场的价格于短期内有一个明显的涨幅……这诸多因素加在一起,的确是能够使对方获得不小的利益。更何况,对方只不过是派了一个人,来这边张了张嘴,然后就能取得真金白银的实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想清楚了这些后,钱元武微微点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童家龙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之所以我会亲自来到这里,而不是直接联系你们更高一级的部门,亦或是通过加拿大政府方面发一纸传真给贵国政府……嗯,这方面,我们自然是有我们自己的考虑,你无需知道。总之,你可以理解成,我这是担心走漏消息,是出于保密的考虑,所以不得不亲自前来。”
钱元武皱了皱眉头,对于这第二条的说法,他听来有些不太舒服,也完全就不相信对方的这个说法,直觉告诉他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止这么简单。然而,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好不容易双方才取得了‘共识’,能够这样开门见山的对话了,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点还没影的猜测而坏事。
“第三,我这次过来,对于你本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你应该感到庆幸……”童家龙说到这里,就住了口,然后微笑不语地看了过来。
钱元武眉毛一扬,“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可看不出来好在哪里?毒品吗?这事根本就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万一自己屁颠屁颠地报告上去了,最后却查无此事,那是要承担一定政治后果的好不好?再说了,你一外国过来的人,知道河边县的水有多深吗?
童家龙屈起两根手指在身前红木茶几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起来,“假如,我这次过来,没有先来找你,而是直接以商务考察或者投资的名义联系了你们的县政府,不知道你们的县长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又会怎么处理呢?其它的,还需要我多说吗?呵呵……”
钱元武顿时就愣住了,按理说,你这事就算告诉了县长,他也得通知自己啊,这事怎么也和公安方面脱不开关系不是?可话说回来,万一别人就是不联系自己,而是以自己这边可能涉嫌和这事有所牵连为由直接去联系蓝河洲,又或者是省厅呢?如果真有那么大一批货要进来,那必然就是通天的大案了。这种事,如果没几个内鬼,那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对河边县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好的替罪羊吗?何况,这一年多里,县二号对自己的态度,那还用多说吗?他早就恨不得把自己给搬倒了好吧?一旦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真的很难说对方会怎么做?
说起来,这挺不可思议的,但对于上面人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照惯例,肯定是要抓几个人来承担责任和以儆效尤的,一旦运作得当了,哪怕就是县里的一号那也是保不了自己的,这样的大案子,不管放到哪里,公安局长那都是首当其冲的……到那时,县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能把自己完整的摘出去,就已经殊为不易了,谁还会有那个功夫去管别人?若是这个案子最后被破获了,所有毒品都被成功缴获了,那还好说,自己也许只是被换到一个冷衙门,直到退休。可万一这事走漏了风声,最后失败了,那自己的下场……需要背的锅就大了!
一想到这里,钱元武背上的冷汗顿时就冒出来了。
至此,他也打心眼里的同意对方刚才的这句话了。同时,他也很庆幸自己刚才是选择了要接见对方,否则……后果还真的不堪设想啊!
至于,现在嘛。既然是提前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反而可以去找书记,然后一起来好好运作一番了。虽然说刚才的那些判断都只是出自于他的个人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别人真的就会那么去做,但这并不重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用在政治上,那是非常适用的。就算这次不能直接掀翻二号,但起码也能从他的那条船上,弄几个人下水吧?如此一来,书记在河边县的局面也就完全打开了……而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也就好过了!经过了这件事,可以预料,未来很长时间里,二号都得夹着尾巴小心做人了,哪里还敢再来打自己的主意……
果然是好事啊!
至此,钱元武吐出了一口长气,再次看向对面那个年轻人时,眼神里再也不复刚才的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