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姨夫家最走运的几年,后来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二姨夫不得已把泰安堡的家变卖了,带着二姨和子枟去Y市打拼。那一段记忆在子松的脑海里异常模糊,每每好奇向父母问起,他们都绝口不提。
在子松的记忆深处,他与父母的沟通少之又少,这也成了他长大后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直接诱因。长期的压抑总会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时间把子松打磨成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不过在子松看来,嗜书如命是很幸福的事。因为书是媒介,除了可以促进思想进步,还对兴趣拓展有很大帮助,无法想象世上没有书是有多糟糕!不看书的日子就等于白活。子松希望自己将来能如松柏一样立于天地间!
他的付出终于没有白费,子松在本省的一所本一学校读完四年大学后,顺利的保送到了Y市读研究生。刚到Y市的那半年,子松过得很不习惯。他一个北方土生土长的大老爷们,平日里在家吃饭最少也要吃两碗的,可是南方人吃饭用的饭碗是那样小,周围的同学都吃一碗就饱了,木讷的子松想多吃却实在抹不开面。从小在哥哥的光环里长大,他无法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一天子松突然想到几年前跟二姨来Y市打拼的子枟,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亲生弟弟过得怎样?他从母亲那问了二姨家的电话,周末就提了一袋礼物去看望他们。子松捏着写有二姨家地址的字条,在附近的公交站问了3个人,又七拐八弯地在破旧的小巷子里转悠了半天,才看到一扇油漆脱落的小木门上写着他要找的门牌号,子松惊讶地呆了半晌,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敲门。
等了大约两分钟,屋里老旧的地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驼背弯腰的老妇人很不耐烦地打开门,昏花的双眼透过泛着绿锈的老花镜诧异地打量着来人。子松凭借依稀的记忆,分辨出眼前这位两鬓斑白的妇人就是自己的二姨,哑着嗓子喊了声:“姨,我来了。”二姨不由分说的接过他手里的礼物,用麻木的目光把子松往屋里让。
客厅的水泥墙低矮潮湿,厕所的水龙头“嗒嗒”地滴着水,子松局促地坐在软塌塌的沙发边沿,两腿不安的磨蹭着沙发表层往下脱落的皮革碎屑。他没话找话地问道:“二姨夫出门了?”半天无人回答,子松诧异的抬头,迎上二姨呆滞的目光,空气一时间僵住了。子枟觉察到外面的动静,很热情地出来寒暄,把子松邀到里屋说话。子枟悄悄地对哥哥耳语了一会儿,子松这才知道,二姨夫当年是因为偷盗坐牢了,目前在监狱里表现不错,减刑了六个月,还有半个月刑满释放,怪不得父母都不肯告诉他实情。
那一霎那,子松看透了骨感的现实——那人世间的险恶。世人大多愚痴,他们自认为很精明,却消耗自身争夺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还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子松从内心里同情子枟,他忽然庆幸自己是家里的老二了,尽管从小被别人与哥哥比较。至少他在哥哥的带动下保送上了博士,今后凭自己的学历找份工作是没问题的。
子松突然后悔自己冒然来访,饿着肚子离开了二姨家,走在残破不堪的巷弄里,他意识到自己应该为子枟和二姨做些什么。子松回到宿舍,头一回跟父亲打了整整两个半小时的电话,商量着让二姨夫出狱后在茶馆里帮忙,把茶馆里经营的手艺交给二姨和子枟,这样父母亲得了清闲,二姨一家三口的生活也有个着落。父亲赞同子松的这个主意,毕竟他很想念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子枟,也免得母亲这几年对二姨一家牵肠挂肚的。
二姨夫出狱那天,父亲母亲坐了一整天的火车来Y市接他。二姨夫铜铃般的大眼睛有些恍惚,两腮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去,老泪纵横。母亲一手挽着二姨,一手牵着子枟,二姨夫低垂着眼与父亲并排着走,子松闷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扛着铺盖卷。
二姨一家在外地飘荡了大半辈子,终于回到年轻时风光过的故里了,母亲忙里忙外地收拾了两件屋子把他们安顿下来。隔天父母亲在茶馆准备早茶的时候,子枟就在一旁边学边做,父亲慈爱的看着子枟认真的目光,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从父辈肩上接过这份重任的。外头的天色渐渐亮起来,茶客们陆陆续续的坐满了一屋子。
父亲在茶馆里忙活了一辈子,总算可以逍遥快活了,他三天两头就把几个老朋友请来下棋、搓麻将,海阔天空,谈笑风生,无拘无束,实为人生至乐。老人们捧着茶壶坐在熙来攘往的老茶馆中,一边喝茶,一边抽叶子烟,就可以摆一下午龙门阵。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叶味,掺和着从杯盏中蒸腾出的甘苦茶味,混杂在一起味道怪怪的,如同燃烧的霉稻草。
雕花窗外,青石向晚。天边,古老的满月正反复升起。